西山的猴子

The Clock Stops
Oct 13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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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動物園以外,大家都知道我們在北京看不到猴子。但是十幾年前我住在北京的時候,有個陌生人卻送我一隻猴子。更不可思議的是這隻猴子到現在還跟著我。他不會動,也不會說話,就是一直安安靜靜待在我在台北公寓的第二個小臥室裡面。他好像不想引人注意,但是,我前天不小心碰到了他,摸摸他,還抓住了他。當他在我手裡的時候,我開始懷念過去在北京的生活。雖然我知道這隻猴子完全不理我。。。他只對桃子感興趣,但是當他轉頭的時候,我們眼神交流,瞬間就像回到15年前在北京生活一樣。

北京不同的味道

我雖然在北京待了十年(從2008年到2018年),但是那十年的生活經驗都有不同的階段。就好像打開盒子後,發現裡面有不同的蛋糕口味 — 有巧克力味,水果味,奶酪味,說不定也有豆汁味。當然最早的階段是有點模糊記不清的,但是我摸到猴子的時候我就記住剛到北京的味道。。。就是桃子的味道 — 是猴子想抓住的味道。

新的開始

當時我已經在中國大陸待了兩年半。一開始頭兩年的生活是在江西省宜春市擔任宜春學院的英文老師。接著,我去南京也擔任了半年的英語老師。我在南京的時候,我慢慢發現我不太想繼續從事英語教學的工作 — 感覺我只是個教英文的機器。我知道我有其他的事情我想嘗試。離開南京以後,我決定要去北京上一個學期的中文課專心學習。所以,我報名了北京的語言大學。這個時候是2008年北京要舉辦奧運會的一年— 這是北京新的開始,也是我另一個生活階段新的開始。

逃課的學習

雖然我去北京的主要目是為了提高我的中文程度,但是我還有其他的秘密行動。我離開江西後去南京前,我有一個非常短暫卻難忘的北京回憶。我參加過一個學習中文的課程,當時是跟當地的老北京人一起住homestay. 雖然只有兩個月左右,但是卻帶給我印象非常深刻的體驗。我記得我參與的學習課程,我的中文老師就像從宋代裡的一幅畫走出來的女孩,手裡拿著古代的扇子,身段優雅,身後緊跟著一群目不轉睛流著口水的落魄讀書人。她的眼睛是那麼多愁傷感 — 卻又閃閃發亮的,又好像一碰觸眼淚就會滑下臉頰。幸運的落魄讀書人會奔向她接觸眼淚。我剛到北京的時候,我非常喜歡喝那裡的老北京酸奶,所以她給我取個外號 — 【酸奶】。我的老師的確非常迷人,也像個玻璃杯那麼優雅和易碎的。我們在課程中成為朋友,也計畫未來有機會一起合作經營一個小型旅遊公司。雖然那時候好像就是個夢,但是我在南京的時候,我這個落魄讀書人不忘跟她保持聯繫 — 就是希望心中那個小小的夢想可以實現。

從南京回來北京的時候,雖然手裡拿著學生簽證,但是在我心裡我覺得我就是個探險的創業者。我有個秘密的計畫,就像個調皮的猴子一樣,我偶爾逃課去考察未來潛在的一些路線或景點,默默地為我的創業計畫做準備。當時,我對北京還沒有太深的了解,但是我無時無刻充滿好奇。

有一天,我決定去北京的西山區看看附近的寺廟。我一個人去了,也沒有告訴我的合作夥伴(她還在宋代的畫裡)。北京的範圍非常大,所以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抵達西山。不過,當天的我雖然早起,但我卻非常有精神,充滿活力!大家都知道北京的空氣污染非常糟糕,但是印象中,當天的天氣還算可以,就是有點熱。北京夏天的時候常常會有午後雷陣雨,當天我記得最清楚的是,我在午後雷陣雨前遇見我親愛的猴子。沒想到猴子居然默默地在那裡等著我。

森林裡的神秘人

當天,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了遠方的烏雲開始集中,於是我決定走原始路徑下西山。午後雷陣雨來臨前,在河北的農村空氣還是清新的。雖然夏天偶爾會有午後雷陣,但是北京周邊的環境一直是一種乾旱的風景。爬山的時候,經常會看到一些保護森林的標語,提醒大家不要隨便點火或者抽菸。北京在這方面是非常嚴格的。

除了標語以外,有的風景區也會安排森林保護員巡邏周邊的環境,看看有沒有人做違法的事情。我在下山的時候,碰到一個森林保護員。看到他的時候,我先注意到他的橘黃色發亮的服裝。他就是沈默的安靜的坐在石頭上,低著頭,我以為他在睡覺,所以不想打擾他。但是因為腳下小石頭的聲音,於是他抬起頭看看我,我才看清楚他的臉。

我當時猜他大約60多歲,也許他長期在外打工,看得出來他的皮膚早已黝黑,眼睛周圍有深深的皺紋,彷彿烙印著層層歷史的故事並訴說著他的人生經歷。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眼神是善良的。

“去爬山?”他問我。

“對,去爬山。現在要回家。”我的回答。

“要不要歇一會兒?我現在也休息,刻石頭。“他伸出他的右手,裡面握著個小灰色的石頭。就是一顆非常普通的石頭,而它的大小正適合放在手掌裡。

“刻?”我問了他。我當時還沒有學到那個詞,所以我不太清楚【刻】是什麼意思。“刻是什麼?”

“用這個刻石頭,”他回答,他伸出另外一隻手,拿著個像釘子一樣的東西。當時我懂了他的意思。又學了一個新單詞

“來吧,歇一會兒,我刻完了以後,這個石頭送給你。我現在也得稍微休息,手有點兒疼。”

我當時感覺很口渴,就坐在他旁邊的另外一顆石頭上。我靠近他的時候,我注意到他兩隻手的拇指與小指的距離與位置跟一般人不太一樣。看起來要拿著比較細的東西似乎有點不容易,比如筷子,餐具,或他正拿在手裡的釘子。我坐在他旁邊喝了一大口水,同時用毛巾擦去我額頭的汗水。忍不住的一邊擦一邊觀察他的動作。

過了兩三分鐘後,他又開始刻石頭了。我當時很佩服他,因為刻石頭的動作對他來說是不容易,甚至是不舒服的,但是,他還是繼續堅持完成它。其實我心裡很感激他,因為在他眼裡我就是個普通人。當時的我已經在中國生活兩年多了。在江西的兩年裡,我已經習慣江西佬表看到我的時候,他們一邊用手指著我一邊開口說【外國人】。有時候我出去跑步,我覺得我的身體似乎長出一個很長的尾巴,有一群當地的孩子們會追著我,一直喊【外國人,外國人,外國人】。這種行為我已經見怪不怪了,但是如果我脾氣不好的時候,我就會突然轉身追著他們跑。我當時在想,那麼小的孩子們是從哪裡學到外國人與中國人的區別呢?

在江西兩年的生活裡,我越來越討厭【外國人】這個詞。好像在江西每天有人帶著鏡子在他們口袋裡,隨時拿出來看著我並提醒我永遠都是【外國人】。這個詞會讓我們擴大彼此之間的距離感。在美國的時候,我從來不會指著他人說是外國人。我認為大家都是人。。。都是猴子的祖先。為什麼需要分別外國人與當地人呢?

但是。。。這個森林保護員。。。我發現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問我是哪裡人,也許他心裡會想,但他並沒有特別表現出來。從他的態度和行為看來,我對他而言,就是個坐在他旁邊休息喝口水的落魄讀書人。

見到我的猴子

“我快做完,做的不怎麼樣,但是還行,我給你”。

他低著頭吐了一口氣,吹散石頭上的灰塵,然後伸出他手裡拿著灰色石頭的手。我伸出我的手掌抓住了它,我的手指也稍微碰到了森林保護員的手,瞬間我看到的畫面是那雙在北京乾冷的天氣中生活幾十年的雙手。是歲月的累積,也是生命的累積。

他刻的是個猴子。猴子正往書上爬,好像要去抓一顆桃子。

西山的猴子。

北京的桃子。

十幾年前的我。

我感謝森林保護員。石頭背面他刻上了幾個字:

刻于西山-缘洁海寺-李智霖

我們一起抬頭看到烏雲,越來越靠近我們。

“我帶你回去吧。我也快要下班休息。車站就在那邊兒.”他用右手指著下面的路。接著,我跟李智霖一起下山,我們默默地走著,一句話都沒有說 — 只看著腳下的石頭,眼前的路,頭頂上的烏雲。烏雲早晚會靠近我們,我們卻摸不到他們,就猴子也永遠抓不到他要追的桃子。

我們三個【猴子】默默的回到家各自的家 — 擁有自己的夢想,也擁有自己的桃子。我們把夢想隱藏在一棵很高的樹上 — 這樣我們可以有靈感,有目標。能不能實現夢想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們要一輩子繼續追求夢想。

到車站的時候,我與永遠追桃子的猴子一起上車,與李智霖分道揚鑣。雖然我後來沒有機會再見到他,但是每次手裡握著那顆猴子的石頭,時間彷彿就回到當時的我坐在他身旁,而他正在刻著猴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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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The Clock Stops

American residing in Asia since 2004. Blogs focusing on life observations, improv, food, creating a learning organisation, management, and stretching time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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